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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筒

文|洪英淑(中興大學中文系進修學士班三年級)

天花板上養了鬱金香,開關啪噠啪噠打開之後,開出纖細的燈花──突兀的螺旋型省電燈泡──或鵝黃或熾白地伸出花瓣形燈罩之外。

躺在床上直視它久了,閉上眼睛時的視覺殘影就像以光暈彩繪輪廓的花,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模模糊糊裡,似乎有誰靠過來說了什麼。

下午的日照糊亮,褪色的窗簾透進的光讓整個臥室像稀釋後的淡咖啡,氣味撩人卻不夠醇厚,一如此刻百無聊賴的午後,我和他靜靜的躺在床上,傾聽人潮凝聚又散去的窗外。

天還沒完全黑下來之前,恍惚中又進入了一次睡眠。總是這樣,一日無事的轉醒、睡去、轉醒、又睡去,天光忽明忽暗和毫無邏輯的夢境周旋著,像是漫漫的等待,如果有些許期待,大概就是打來邀約的電話吧。

直到重複的音樂橫跨夢境和現實,我才稍微從昏沉中清醒,我抽開被壓得酸麻的手臂試圖在枕邊撈尋響鈴大作的手機,電話那頭傳來琪的大嗓門──晚上喝茶,玉竹街見!

大抵是成天昏睡的緣故,晚餐時間毫無食慾,踩著人字拖的雙腳在地板上刮磨出刷刷刷的聲響,我想起從前父親的絮叨,他還說女孩子拖著鞋走路是「破格相」,我索性兩腳把拖鞋一甩,租來的小公寓裡頓時恢復一片靜默。

離開家生活,麻煩事莫過於必須經常面對水槽裡堆堆疊疊的碗盤,都怪昨晚一時興起燉滷了一鍋大雜燴,完整的大白菜經過風暴式的淘洗後,扔進垃圾桶裡的菜葉比丟進鍋子裡的還要多,琥珀色的滷汁就只有醬油和水的味道。

我在鍋裡打撈成塊的豬肉,期待和印象裡的滋味沾上邊,只要有那麼一點像母親的拿手菜就好……面對手上的白飯,無論如稱不上美味的滷味不知如何下嚥,不免興起寂寥的沮喪之感,懷念起母親的手藝。

母親手藝極佳,我總懷疑她教我做菜時留了幾手,離家生活距今已久,沒有一次成功重現當年的菜色,鹹香入口總覺少了幾味。

囫圇扒了半碗飯,長青八點檔也進入下集預告,心裡惦著稍晚和一票朋友聚會,該穿什麼衣服才恰當呢?上星期新買的耳環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一邊,那就只戴左耳吧,也許很有型。

銀亮的環形耳環懸在耳垂上像兜轉的風鈴隨風拍打著安全帽,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匡啷聲,高雄的馬路筆直而寬敞,呼嘯而過之際有種魂魄被抽離的錯覺。街燈在眼尾餘下光流,一束一束地像匍伏於時空間隙裡的騎兵披戴金箔色的外衣無意間暴露了行蹤。

從左營到市區的車速由急入緩,人煙逐漸凝聚,霓虹飛竄的街道圓環匯集各路人馬,似是秩序地往四方推移,有一瞬間我設想自己將要隱沒其中,只剩下晃蕩的心思附著在銀亮的耳環上左右擺蕩。

等待紅燈轉綠,我讓機車停靠騎樓,將自己擠入人影錯雜的玉竹街之前,先伏身從後照鏡裡檢視臉上的粧粉是否被風刮花,並撫平因一路翻飛而躁亂的長髮,左右拉齊了衣角,這才趕往熟悉的茶坊赴約。

儘管狹長的巷弄裡佈滿一落一落的人群,我還是能輕易找到琪的位置,不等她噴出肺腔裡的那口煙氣,我已經在她對面攬裙而坐了。她顯然已經到了一段時間,桌上的玻璃杯緣淌了一圈汗,滲進木桌後拓下了深色的痕跡。

琪很自然的問我──最近好嗎?話一出口我們倆都大笑出聲,分明是清晨才一塊兒循著醉意的步伐走出KTV大廳,清醒之後卻感覺年深日久。突兀的客套展現了她善於交際的特質,許是如此,話不甚多的我,才喜於與她相處,至少可以在稠膩的人群裡找到一刻安穩的放空。

有時候,讓人群作襯時的片刻安靜少了孤獨的隱憂,才是令我感到安全的時刻;像演唱會時被簇擁的觀眾遮擋了視線,迢遠的舞臺上只有模糊的繽紛,被迫失去視線的時候,才能逃避未來臨前的慌亂。

澀淡的無糖綠茶入喉,我忽而想起高中時,在臺中一中街補習的日子,那時不比此刻可以自由進出──父母管束得太嚴了,我只能假藉補習的名義在熱鬧的一中街閒逛──越年輕的時候越覺自由可貴,縱然只是虛度的時光,都顯得別有意義。

比起離家後在外租屋的解放感,在夾縫中求自由的高中生活也就像眼前這杯綠茶那樣淡去了。那是青春裡的青春,書本裡的字句嚼來無味,僥倖考取國立大學,卻又驟然選擇休學,父母的期望像投擲於深潭裡的石塊,撲通一聲沒入綠沉沉的潭底。

隨順意志是種灑脫的快意,我在玉竹街的茶坊裡出了神,猛一轉身座位旁又多了幾個人,是琪的朋友。三男兩女圍著小桌,議論紛紛2012年的總統大選該投給哪一黨,因為琪剛過了20歲生日,握有投票權如同涉入了嚴肅的政治,有種一腳橫跨青春而終於佔領了成人地盤的驕傲。

但這樣的議題終究無從持久,起於琪的朋友一聲吆喝──走喔,來去夜衝怎麼樣?

琪不甘示弱──走就走啊,誰怕誰!

「來去墾丁看星星吧──」我接口說,琪沒有搭腔卻語帶曖昧地問:「那你男朋友怎麼辦?」

「下次再約他啦,明天上早班,再不出發要來不及了!」

加滿油,匆忙的在超商買把手電筒——琪還不忘多買了兩手啤酒──即刻便往墾丁奔馳!

我坐在機車後座,把明天一早就要到公司去開店的瑣事盡可能擠出思緒之外。衝出小港區瀰漫的工廠氣味後,似乎已可以嗅到海風的鹹腥了。

我們疾駛於成片的風沙中,像是急於衝破夜幕抵達黎明,3臺機車不時互換方向以利交談。張嘴說話時,砂礫灌入口鼻,搔癢乾澀的喉嚨,聲音通常來不及傳到對方耳裡,瞬忽就被疾風擄去,倒是擦身而過的幾輛改裝喜美傳來重金屬節拍,遺下長長的橫甩尾巴,催促著我們的心跳。

「海耶,看到海了──」琪興奮的呼叫,

過了無數彎道,隱約可以聽見浪潮廝磨海濱的細語,夜裡的海如天空一般沉黑,遠望時只見平行交疊的白色浪頭前仆後繼。道路倏地變窄,海朝著我們迫近,連同仰望的星光熠熠。

行抵龍蟠草原的時刻,夜色鑲滿金蔥,遼闊超出視線之外,機車熄火的那一瞬,彷彿突然停電的工廠驟然靜止,連啤酒泡脹破都出奇地響亮。

失溫的啤酒帶點苦味,關掉手電筒後只剩下星光,我枕著提包躺在地上──是啊,墾丁多美,像帶著醉意的自由在公路上馳騁,沒有方向的方向終究會抵達遠方,也許是地圖之外,一個沒有名字的遠方──如果能夠這樣生活下去,那該多好…….

然而,這裡終究是墾丁,我們終究要回到沒有星光的城市裡去。

明天還得工作,一如平日無感的打卡上班、打卡下班;目送用餐的客人進進出出;清理餐桌上不斷上演的杯盤狼藉,下班結束後趕赴朋友邀約,屆時再決定下個行程,然後又下一個、再一個……

生活像輸送帶上的玻璃瓶,等待被各式各樣的液體填充、接著販賣、回收、再填充,輪替間時光稀釋了味覺、稀釋感知,就像我偶爾想起初到高雄的第一餐──六和夜市裡的肉圓和四神湯,摻雜了逃家時的忐忑與對過往生活的不捨,但都不及咀嚼自由時舌尖的辛辣和刺激。

迷惘,總在那些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鬱金香開出燈花的時刻,有時是從醉意裡轉醒的黃昏;有時是盡興歡愉後的空洞與失落,身邊的他發出厚沉的鼻息,我幾乎要忘記那曾是我逃家的緣由,抑或追求自由的藉口。

無論我如何的失序,高雄的街道都依舊整齊劃一的攀附在這座城市之上,我曾好奇的想走遍從一心到十全,身後的足跡卻快速的消失像是我從未經過那樣,只有街景不改華麗繽紛,愛河仍舊閃爍著彩色的光。

那時候我會想起臺中──我在心中對照著這兩個城市,甚至有一瞬間腦海中浮現了父母親的臉,──潺潺流過家門前的綠川沒有華麗的燈光,總在夜底響起幽暗的窸窸窣窣,似乎訴說著由童年至長的全部,似乎說著那些離家前,紛亂的無感,無感於前往高雄投入愛的深淵;無感於房間裡鬱金香的燈光投射在我們的眼瞳裡,繼續睡醒又沉入夢中,夢裡有來來去去的人影,以及一個又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何時才會真正明白寧靜也是一種美感,素樸的白是最動人的顏色?

青春啊青春,像隔著萬花筒,以為眼前的撩亂就是整個世界,不斷重複的形狀和顏色井然有序,其實只是印在夏日裙擺上的一朵,被風吹揚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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