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如璧(中興大學進修部外文系二年級)
「偏執的確可以在某種狀態下創造出一種極致,可是如果在整個環節裡面又有很多的人事物…。我們需要有一個有彈性的狀態,不然長遠的來看,那可能不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一個偏執狂的告白-吳佳穎。
民國97年畢業於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非科班出身的新生代詩詞畫精工創作者吳佳穎,靠的是自己勤奮的練習。除了憑藉文字強烈地帶給她的想像,再來就是生活裡每一個細節的變化,在關乎她的生命情節中,尤其是繪畫,在一筆一畫裡,留下軌跡。以下是專訪:
吳佳穎簡歷 | |
2003年 | 陳綺貞Sentimental Kills單曲封面封底內頁插畫 |
2004年 | 出版第一本圖文書《秘密》 |
2005年 | 陳綺貞〈表面的和平〉MV動畫原圖創作。該MV獲得第17屆金曲獎最佳音樂錄影帶獎。 陳昇〈表面的和平〉及陳綺貞〈花的姿態〉歌詞創作。 |
2007年 | 出版圖文書《彷彿你陪伴著我》 暑假與臺北漢中星巴克(西門門市)合辦畫展Playful and Nothing。 10月英國London LIMA and Merchandise參展。 10~11月在高雄高師大圖書館藝廊展出Playful and Nothing。11月參加臺北詩歌節的詩漫同盟。 12月歌手童圓喻的單曲”故事have not been to me”作詞。 |
2009年 | 《孫燕姿&阿妹2her精選輯》封面封底內頁插畫。 圖文書《小獸Awaken Monster》紫米音樂製作發行。 |
記者問:在陸續出版繪本、與歌手合作、作品展出前後,畫畫對你而言是什麼?
吳佳穎答:以前曾經把它當做是耍白痴啊、不被人接受時所交的一個朋友,它現在比較像是我的工作。用創作的語言來講的話,私底下,我已經漸漸的,有點把它當做是一個可以傾訴秘密的戀人。當然這是一個比較浪漫的說法。
我會在畫裡反應出一些我不太能夠直接去表達的現實,它不一定是我人格的反射,它算是我對於現實狀態的庇護所。我不想用逃離的角度來形容,因為逃離可能會給別人比較負面的印象。
像我們介入現實的環境,比如說我現在跟你對話,我們創造一種現實狀況。但是,我還是會把最純粹的東西留在創作裡面,最完全不需要語言、溝通、跟別人做任何妥協、交涉的東西,我會把它放在創作裡面。我相信那個時候的我會很珍惜,有時會珍惜到讓自己害怕。我曾經把它當做是工作,現在我把它當做是一個赤裸的更衣室,這樣子能讓我更專注的面對它。
問:專注面對繪畫的同時,創作對你而言是抒發嗎?
答:我相信作者在創作中難免都會有情感的投射,在背後的意義上它是,只是在這當中需要轉化。創作者絕對需要去經營一個比較精緻、別緻的型式,因為型式會帶來整個情緒的延宕和感受,那很重要。
如果只是情緒的抒發這麼簡單,完全沒考量到型式的經營,那我們就不用有繪畫,也不用有攝影。那攝影這個東西就很奇怪了對不對?直接把這個東西擺在這邊就好了,把花瓶掛在牆上就好了,就不用去拍照了。就像表達戀人之間相愛的對話,即便他們的想法單純只是「我愛你」,但是透過了型式、語言的不同,深度會很不一樣。
例如我們常常會去想,要吃什麼樣的料理,不然我們就吞蛋白質、維他命就好了,為什麼我們要去吃各式各樣的、烹飪出來的東西,它需要某些的調味啊!我覺得創作者要把自己當做Cook,他要想怎麼經營這些食材。
我想我不太可能抓著胡蘿蔔就啃。
問:烹調這兩個字真好,令人想到溫暖。你是用什麼樣的工具,烹調出你的畫作?
答:我畫畫的工具是百樂的筆,就是平常寫字的筆。會開始用百樂的筆,其實只是因為常常畫在課本的Margin旁邊。我是壞學生,上課都沒在聽,所以要找事情做。(笑)
問:原來你的繪畫工具再通俗不過了,你和百樂之間一定有許許多多的心路歷程。
答:沒錯。我常把筆畫壞,因為有很細密的線條要堆疊的時候,筆尖有時會卡到紙張的纖維,然後斷水。當時覺得這個工具雖然大家都買得到,但不是所有人都畫得出來,並不容易被模仿,所以我就覺得:「好、好,就用這個」。(笑)
我有位朋友,她覺得我這些畫很好看,雖然有的整張是黑的,但會有層次的不同、遠近。她很可愛,學我買了一堆筆回家畫。她畫完整張圖都是黑的,拿來問我:「你有沒有看到這邊我畫了一隻什麼…」我說:「喔,另外這邊才有隻什麼、什麼吧!」她就說:「哪有!」接著我們就吵架。(笑)
這位朋友後來氣自己畫不出來,筆全部送我,她不畫了。她還要我快公開還有什麼工具,她猜想我有幾千元的那種針筆,畫漫畫的那種針筆。我有朋友後來真的會買比較好的筆給我,我就把它們供在禮品部。當然我也會用一些廣告顏料和水彩,我的媒材真的很普通,例如還有雄獅彩色筆。
問:又是一個熟能生巧的印證…
答:創作最重要的東西是在腦子裡面,但有時工具也不是完全不重要,像我寫作的時候,可能換了一本筆記本,靈感就來了,那也很奇怪。
問:當你的靈感乍現,你的作品也往往可以順利完成嗎?
答:或許我不是科班出身,所以我需要多吃苦頭。例如說一個顏色上去了,覺得不滿意,下次等它乾了,就再把顏色蓋上去一次。
我有時候會去美術社逛,我好喜歡美術社,那些媒材,什麼壓克力顏料,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顏料,因為我都不熟悉,只好把它們都買回來,試著畫畫看,因此常常把東西畫壞。可能整個顏色上上去,整個畫面都壞掉了,或是顏色感覺很奇怪,都不是我原本要的。
就像實驗、寫作文一樣,有吃苦頭也不錯,我就會一直練習、一直練習、一直練習。從這一點來看,或許我得到了幸運。
問:若是在校園裡,你最常在什麼地方畫畫?
答:那當然是圖書館,它對我的意義很大,我也很喜歡它的氣氛。有一陣子我很密集的工作,會去學校找資料,我都會霸佔六樓西文圖書區後面的一個長桌,我會在那邊工作,有時會工作到很晚。
雖然我本業是做視覺方面的,但我的靈感大多來自於文字。有的人覺得去圖書館壓力很大,因為書都看不完。對我來說那裡卻是非常有安全感的地方,因為我知道我絕對看不完。
有時在工作上沒能得到其他夥伴的認同,需要一直改作品時,我在休息的片刻,會隨便找一本書,翻開看個一兩段,很奇怪的一股安慰就會襲上來。
問:說到認同,你怎麼處理自己的作品被拿來和別人比較的心情。
答:我不會為了自己不能夠自大而覺得惶恐,不需要面對別人那麼多創作都已經出來了而惶恐,那份恐懼放在自己的內心跟自己對話就夠了,沒有辦法跟別人比,因為比不完。
問:關於繪畫,是否可以請你跟我們分享部分自己內心的對話。
答:可以越來越深入的思索一些問題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我是一個很可怕的人,幾乎是懷疑論者,什麼東西都會企圖想說它是不是不只這一面?大家進到華麗的地毯市場,大多人會覺得地毯好漂亮,我卻會把地毯掀開來,看底下是不是有蛆啊、蟑螂啊、灰塵什麼的?
唯一一件事情我沒有懷疑的就是,如果當下我在懷疑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你不用騙自己說你是百分之百的相信這件事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作為一個這麼多層面思考的人,其實在完成一件事情的時候,對我來說是比較辛苦的,常常自己會打斷自己。
問:自己會打斷自己,那麼對於學校,也會有一些小抵抗嗎?
答:我本來是北部人,並不是中部人,就讀文藻時則在南部,念書時很野,每天都玩社團。上大學的時候我家搬來臺中,我反而比較願意念書。我後來發現需要讓小孩當野馬,讓他們當過野馬,才會發現你要用什麼方法馴服他。
其實來中興是我很自動的要回來念書,而且很認真。上了大學,對學校的活動反而不熱衷了。我在文藻時擔任過校刊的總編,很野、很瘋,書也不喜歡念,老師說要背兩百個單字,我就背二十個,裙子應該要穿長,我就改短。跟五專時期相反,上大學後我就像是個書呆子,常常待在圖書館。
問:五專到大學,這兩個環境,帶給你什麼樣的轉變呢?
答:我覺得,再回到課本裡的文字、知識,其實還滿危險的,因為裡面有些吸收了反而不好。當我到大學念書時,你說我跟五專時的社團這麼頻繁接觸,我有變得比較乖嗎?我是越變越糟糕。我越來越會去質疑兩人以上的團體,我會不同意,然後變得孤僻、開始自己念書、看電影,去做可以自己一個人、不用去苟同別人的事情,不用去做和花太多精神去接受別人會質疑的事情。
大學以後,活動我參與得少之又少,但圖書館是個很棒的地方,我很驚訝我們學校雖沒有美術系和哲學系,但相關的書籍卻不少。
問:希望中興大學很快就會有美術系和哲學系。你曾經希望你的作品有什麼樣的展現呢?即使是一閃即逝的夢想。
答:我有想過做動畫電影。我很了解動畫是非常巨大的工程,前提就是我必須先把主要的Body做得很好。臺灣目前的環境,創作者要認清現實。這並不是悲觀,因為現實其實是一個很Neutral的字,就是你的現實是什麼,你就看清它就好了。
你也可以做出速成、很粗糙的作品,例如市面上一些MV,你如果真的曾經在其中工作過,粗糙的作品例如說隨便的剪接或拷貝的。我若要做這個東西,就是認清最重要的是我能做多好、我想做多好就要犧牲多少。實踐的過程是很實際的,作夢的確是沒有關係,但要不滿足你才會想要做更好。
問:看清自己的現實的你,對未來有什麼樣的規劃?
答:我曾經認真想過安排工作計劃、經營事業,後來我發現我想不到。我沒有辦法透視其他人背後的想法,那可能很複雜,包括對方只是把你當成可以用的人,然後藉此取得名利。
或許是前一陣子工作上,人事的部分有些狀況,我開始思考,比如說人有很多問題,其實它都是非常哲學性的。然而這並不是一種空談,很多看似很實際的東西,它也許都是很哲學性的問題。
所謂創作的工作,我們到底能不能只針對它的實際層面去計劃?我甚至發現,搞不好我們的人生行為,可能都沒有辦法按照那麼實際的狀況去計劃,總是有變數。當下讓自己覺得做這件事情是願意做下去的,我覺得比較重要。所以當遇到一些創作以外的問題,我會重新去思索這個工作要帶給我的是什麼?它帶給我的東西絕不是一個實質上的收穫,也不是別人給我的頭銜,而是我怎麼看待自己的作品。
我後來真的覺得,把一幅幅作品完成出來,對我來說比較重要。剛開始的心態是有一點誤打誤撞,當我慢慢比較進入狀況之後,會發現這過程也並不是預先想的,我只是在前一刻的時候,把這一刻可以做好的事情持續做好。
問:有想過要讓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程度的影響力嗎?
答:如果我有這樣的幸運和智慧的話,藉由某一種方式,能不停的建議別人,另外擁有一個創新者的身分的話,我覺得那是一件很可取的事情。擁有影響力並不是要以這股力量去否定別人、要別人不能否定我。其實要是有人否定我,我會尊重他們的否定,因為這表示他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我覺得影響力,再怎麼樣都應該回到作品上,就是你的作品出去了,人家真的去閱讀了、去看了,它就有了一種共鳴。讓別人也有建樹的權利,這才是一個比較屬於創作精神的想法。
問:哪位作家影響你最多?
答:我很喜歡美國的插畫家Edward Gorey,我很喜歡他畫作裡複雜的、細密的、沉重的線條。我參考畫家的東西不多,多半是看書,文字對我來說想像力更強烈。
我也喜歡宮廷畫派的華麗風格,也許是我的本質吧!很華麗、金碧輝煌、頹廢、委靡的,我喜歡那樣子的創作,雖然從我身上好像看不太出來,我比較清簡(笑)。不過對於色彩的應用上面,我不是科班出身,所以需要更多的練習。
這個冬天,我試著觀察光線,有時候看了會覺得很驚訝,大自然真是最偉大的藝術家,這種感受很難用言語去表達,非常神奇。
問:談談家人對你的影響。
答:小時候我父母發現我可能比較願意畫畫,所以送我去畫畫班。現在想一想還好當時沒考上美術班,有些音樂班和美術班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他們就是蒐集一些優秀的小孩子,最後讓他們變成一種資優生。他們真的對這些學生有藝術的啟發嗎?我很懷疑。當時當然有一點點挫折,只是沒考取的挫折而已。
國小常有美展比賽,我通常就是班級或學校的代表隊,出去幫學校打天下。通常那種畫畫比賽,就是給你一個主題,像是環保主題呀,雙十節…等等。
小朋友時期,最大的挫折就是沒得獎。我現在比較大了,可以細細思索其中的環節,例如老師會問遊樂場為什麼沒有雲霄飛車,卻去畫售票亭旁的棉花糖攤位?我現在會想,因為每次去遊樂園,我都只在意爆米花和棉花糖。整個創作的過程當中,在你之上的人會有一種普世價值的檢查制度,甚至是任何既定的美學角度。當有作品去衝擊他們的觀念的時候,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挑戰,你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棘手的東西。
人其實很怕自己陌生的東西。我已忘記小時候,有沒有為了交作業去做修正老師說的漸層、對比沒弄好,現在就是不管了,我管你我就是要這樣。
獎狀、獎座、獎品對我來說都沒有投射實質意義,我最在乎的還是我的父母親對我的一個肯定的笑容。我知道他們可能也是因循著某些普世價值,因為我女兒拿了一個什麼獎,所以他們很開心。撇開這些都不說,他們看小小的我上去領獎時的笑容,對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鼓勵,就像大多的小孩子到了獎臺上第一個反應會說:「我要謝謝我的媽媽。」
我慢慢獨立以後,他們比較放心了,會重新開始對我微笑。他們終於比較了解:「對啊!我的女兒就是個怪女生,能怎麼辦?」我會再度開心起來,我覺得我好像不是個很正常的人,不是個很平凡的人,當我發現我還是那麼在乎爸爸媽媽的笑容以後,我發現原來我跟大家都一樣。
問:創作者在乎自己的作品的程度,有時掩蓋了他對於家人、週遭朋友的愛,使人對他有冷酷的錯覺。原來對你而言,父母親是這麼重要…
答:我覺得這是我幸運的地方。我週遭不乏比我更有才華、想法更出眾,或者是更奇怪的人,他們沒有辦法得到最親的人的認同,我覺得那是很受傷的。藝術有太多抽象的、複雜的東西,它是一個很混雜的概念,如果完全只從一個生物、一個生命的面向來思考人的情感的問題,我就會覺得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可以讓一個人不理解我對我生氣,但是我也可以再次贏回他的笑容,我會覺得I will be fine. I will be OK. Even I am a geek.
問:在繪畫這漫長的路上,有什麼樣的發現與收穫?
答:創作是需要一個很獨立、孤僻的時空下去進行的一項工程。我曾經以為我是一個很喜歡孤獨的人,可是我後來慢慢發現,我只是很幸運的,更能用創作這個模式,來處理我必須要一個人的孤獨時刻。我不會在一個人的時候害怕得發慌,或是在街上亂晃、變成購物狂。它讓我更懂得Deal with這個人生中的不得不,無論它是實際的、哲學性的、思索性的或機械性的也好。
真的沒有人是喜歡孤獨的,但孤獨又是一個很重要的質素,藉由閱讀、創作、繪畫、寫作這些事情,它會讓人更平靜的渡過這些時刻。後來我也發現,原來可以跟別人很舒服的相處是很好的。
問:談談你的工作態度。
答:任何的藝術創作,還是不可以少掉熱情,如果沒有熱情會很難堅持下去,也有可能變得隨便。我有些東西還是試圖要放手,因為現在比較重視分工,你必須要尊重,但是在尊重當下,不讓某些事變成苟且,有時候那會很需要偏執狂的偏執。
其實根本沒有「這是工作,所以我要把它做好」就會做好的,而是「因為就是這麼喜歡這件事情、就是愛它,所以你才能把它做好」。
側寫
吳佳穎的家,花、草、樹木、狗和貓,以及午後灑落的金色陽光,在父親及母親穿梭於院子裡時,形成一股強烈的溫馨感。家有新生命誕生的喜悅、有小惡魔們成長期間的離經叛道、有小惡魔變回天使的心酸血淚、有成人角色的一切塵埃落定,一幅幅的畫作,在在記錄著具象與非具象的轉變。
身為創作者的吳佳穎,毫不吝惜的將過往經歷分享出來,輕輕柔柔的一字一句,隱藏了當年的狂風暴雨。
有的創作者愛極了各種情緒交雜於一身,好發揮在作品上。有的人愛極正面的情緒,有的人愛極負面的情緒,吳佳穎說:「有誰會喜歡負面情緒啊!」再次使人更容易發現她貼近於一般人的那一面,也使人再次理解她除了感性以外,也是個理智的創作者。
吳佳穎一邊介紹著院子裡的百合、櫻花,一邊說:「等到這些花開的時候,再來我家拍照,花開的時候很美麗,你一定也會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