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宇萱 (中興大學外文系二年級)
阿嬤家附近有條小小的甘蔗鐵路,還有一個和保安車站一般大小的木造車站,就在嘉義縣義竹鄉一片向地平線延伸的農田旁邊,一片屬於嘉南平原的草地。
記得小時候阿公是車站站長,那時鐵道還有通車,阿公會陪著車站迎接從遠方來的甘蔗車,換軌道,看甘蔗車慢吞吞經過。沒有執勤時阿公也會用農用機車載我到鐵路旁,指著遠遠的鐵道另一端向坐在油筒蓋上的我說:「你看,甘蔗車來阿。」那時我不太懂阿公的懷念,只是看著笨重的鐵黑色甘蔗車吐著煤煙,緩慢的帶動每一圈車輪,轟隆隆的來了,又去了。但,那都是幼稚園的記憶。
四月下午四點,在大學忙碌兩個多月,終於可以再次回到鄉下。像小時候一樣,我和阿嬤打了個招呼,便騎上腳踏車,興奮的往田裡跑了。嘰喳響的腳踏車輪捲開了嘉南平原的序幕,廣袤的湛綠田野像破曉時乍爆的太陽光般向世界散射,田裡的稻穀束自由的拔地伸展,向天舒盪柔腰。這浩大排場教我忘情沉溺,像初入大都市的鄉下小孩般眼睛圓睜張開嘴,來不及反應,還不知道要歡欣。這場迎接久違的在外遊子的演出是如此盛情。突然,一臺農用機車轟隆呼嘯而過,把我拉回現實,我才愣愣的騎上車。
這一騎,風流隨之轉動,像冷泉般梳洗過我的臉頰,梳洗一身遠遊的風塵。觸覺因冷氣刺激變得更敏銳,眼睛也分泌淚液潤潤被風吹的眼睛,「太好了,我活過來了。」在城市總是有意識的麻木感官,忽略著污染的空氣和黏濕的熱風。身體的自覺,只有在將自己放生到大自然時才會甦醒。風突然有魄力的送起,好幾甲的水田乍起波瀾,像骨牌一樣,一塊接著一塊,傳到靜謐的田塊時,忽地整田窸窸簌簌,膝蓋高的稻苗抖動搖擺如被敲了一記的大鐘;水則將陽光反射四散,像晃動的鏡子一般,反射稻的蒼翠,天上的湛藍及棉白。
這時忽見兩三隻白鷺鷥舒張羽翼,順勢升天,乘風滑行。一塊,兩塊,三塊,白鷺鷥在天空拂掠了水稻的映像。攀升,白鷺鷥在遠遠的天空和我舒緩的車輪一起前進著。我看著水田裡自己的倒影和牠們的小白點,像是在看一部片,一部只記錄即時的影片。白鷺鷥覓食飛行時常是單隻的,在田間半空盤旋觀勢,然後優雅白潔的落在剛插秧,水中蛙類以及昆蟲還清晰可見的水田中,以纖細的黑足踏出悠緩的步伐,捕食竟是如此氣質。白鷺鷥是田裏的鷹,白天鵝般優雅的鷹。
腳踏車在不平整的田路蹦跳著,這波折是農人的篳路藍縷,才想起昨夜阿嬤追憶年輕的勞苦……。那是在農用機械尚未出現前,一切都得靠勞力的時代。每天總是在天未亮時就得起床工作,割草割到透中午的太陽把田水煮的滾燙,眼淚流著還是得繼續,手腳因長時間浸在燙水裡發腫脫皮,隔天仍要咬著牙下田。割完草要清牛舍,放牛,捆草堆,割番薯葉當配菜;一整天日出前到日落操勞沒有休憩……。遠看路旁一位老農人戴著斗笠,手袋防曬套,穿著黃色塑膠雨鞋。騎過他身旁,一張被強烈紫外線割出數條皺紋的臉乾涸,粗糙。皺紋銘記著順應天性的韌性,內斂堅毅且帶著期盼的的眼神投向竹棚上的絲瓜;老農夫伸出黝黑粗皺的手,將絲瓜溫和的捧起,看著自己的絲瓜長的多大,多漂亮;農夫眼神溫和了下來,透露出欣慰,就像看著自己的小孩大了。這就是農人的表情,這就是草根性。忽然覺慚愧,比起農人,自己光滑白嫩的皮膚,就像那被養育的肥美絲瓜,長這麼大仍是被照顧得好好的,勉強說有盡什麼力,不過是在讀書方面而已。我告訴自己以後也要像農人一般堅韌的努力,耐著勞苦等待最後的豐碩收成,這種勞累應當是種過癮。
到了舊車站,我一個人。緊簇著車站的雜草隨南風輕搖。記起阿公的身影,和車站有種連結,像是對彼此守護的知己。小時候阿公總是帶著帥氣的站長帽,手背在身後,看著甘蔗車從遠處駛來到舊車站。現在木屋衰圮,我早已脫離懵懂的年紀,阿公也已經不在身邊。大學了,雖然幾個月才回去一次鄉下,但每次回去對童年的思慕總像這片寬闊的田般無限漫溢,我終於懂小時候爺爺為什麼會常常帶我去看甘蔗車了。
我拾起一條乾草桿,沿著廢棄的糖廠鐵道,甩著,走著;前面的田一路展開,沿排路燈也不斷向前延伸。田會開展到哪去?我開始奔,前面是田,狂奔,還是田;我越跑越快,前方的田,鐵路,和一列路燈如翻倒的牛奶向更前方疾速發散。我用盡全力奔著,強烈的想衝破這片田的勢力範圍,拋離我的小時候,甩開這股念舊的哀傷;我想到地平線的另外一端沒有田的地方,我想飛。我用力的喘氣,身體裡的城市雜質隨著每一口氣被代換著。直到腳痠,再也跑不動,我將自己的身體摔進一片休耕的田裡。我想我天生一腳已是栽在土裡,怎樣跑也是抽不開的。我落下土,表面乾燥的泥土在觸及的一瞬褟陷,如高疊的撲克牌般倏然崩落。土底竟如棉如雲般的鬆軟,溫柔的將我承接。原來,我就是那稻作,依靠著土地生長,茁壯。我是株徜徉在土裡的植栽,凝視著藍天白雲,天空竟然可以如此遙遠高闊,我揚起手臂擁抱天空,稻麥原是大地渴望觸及天空而伸出的雙手。我的心跳在胸膛劇烈抨然著,我還活著,我沒有被城市的便利機械僵化。起身,我張開手臂,抬頭望向天空;像一隻鳥,我起步,舒緩的跑著,我在飛了這地和天是老天爺賜給我的,我遨翔其中。
西日將落,我坐在田邊的排水道上,田纓在四周飛繞,輕點綠波。靜靜看著延伸到世界另一邊的綠稻,甘蔗,和玉米田,再遠,更遠,一片片。在陽光下所有稻穀閃著鑽石般的光芒,耀眼的讓我瞇起了眼睛。風又吹起,所有稻穀齊身舞躍,簌簌簌的閃著寶石般的翠綠光芒,和鋪滿水面的日落橘紅交相輝映。我突然感覺靈魂也順著這風,氾入這片磅礡的燦爛。所有植物就像在讚頌陽光賜給它們一天生長的能量似的,輝煌,熱烈的閃耀著自己榮耀太陽,敬送太陽的離去。我遙視著夕陽,發散一輪橘紅光輝,接著是尚未被暈染的湛藍天空,再更接著是身後的靛藍,靛紫,一氣連接後端地平線將臨的夜幕星空,天蓋的顏色幻化竟是如此精湛。我忽然了解我看見的正是桃花源,是我歸屬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