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佩馨(中興大學中文所一年級)
簡偉斯是臺灣著名的女性影像導演,對女性的角色、自我乃至於女性形象都有自己的看法,和世人對女性主義者的刻板印象不同。她強調時代已然不同,不少現代女性已經有了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所以現在的重點應放在如何自主地追求自我價值……
簡偉斯是臺灣著名的女性影像導演,其代表作包括《等待月事的女人》、《回首來時路—她們參政的足跡》、《玩布的姊妹》等,在她的電影裡,女性不再是空洞美麗、附屬於男性的角色,她們是電影和人生舞臺的主角,為自我價值奮鬥。
雖說當代女性越來越懂得活出自我,只是這種自我當真是女性主義者所認定的自我?或是說,即使不把事情想得太嚴肅,女性追求自我的具體方法絕對是和女性息息相關的問題。
女性的本分
簡偉斯拍攝的紀錄片《回首來時路》反映一個有趣的問題,在婦女街頭運動風起雲湧的70年代後期,婦女運動中的帶頭者對婦女角色的認定亦存在著分歧。呂秀蓮主張「左手拿鍋鏟,右手拿筆桿」,也就是她並不認為婦女必須要割捨掉好妻子、好媽媽的「本分」才能走出自我。但同時的李元貞則認為所謂的「婦女本分」就是種無謂落伍的觀念,必須連這種做「好媽媽」、「好太太」的觀念都捨棄掉方可稱為走出自我。
簡偉斯認為呂、李何者為是?她坦承她較為贊同李元貞的看法,但她也表示不應該批評呂秀蓮,畢竟當時有一定的時代侷限,「就好像你無法在裹小腳的時代談新女性」。
她說,以前可能一談到女性的本分,就一二三四五的列出來,但現在已經沒有甚麼女人的本分可言,「我們會說把小孩教育好是父母的本分,而不會說這是媽媽的本分。」她舉了某個友人為例,這位女性在婚後不煮飯也不工作,十分積極地在外面參與公共事務,但她的丈夫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由此可見「臺灣社會一直在放寬對女性的限制」。
誠如簡偉斯所言,現在的臺灣社會已經在鬆動對女性的限制,但不可否認仍有許多女性一肩擔起照顧小孩、做家事的責任,不惜為此犧牲自己交際、玩樂甚至進修的時間。若說這不全然是出於父權社會的壓制,那麼到底還有甚麼原因造成這種情況?大陸作家王安憶在短篇小說<弟兄們>藉由反覆辯證的方式提出了很有創意的答案—母性。這篇小說中的女性在已婚無子的狀態尚能維持一定的女性情誼,但在擁有小孩後就把小孩的地位置於一切(包括愛情與友情)之上,於是女性情誼的烏托邦終究不免土崩瓦解。簡偉斯是否和王安憶一樣,認為母性是女人無法逃脫的甜蜜牢籠?
簡偉斯並不認同王安憶的看法,她認為這種看法是出自於時代和中國思想的限制,中生代的王安憶的看法是屬於「前現代」,但時至後現代社會,中國大陸尤其是像上海這種大城市,「許多女孩子的觀念已經和上一代不一樣了」。
簡偉斯舉自己的丈夫為例來反駁母性的說法:「像我先生就很有母性啊!他很喜歡照顧小孩……我婆婆看到他給小孩換尿布的時候驚訝得不得了,一個平常看起來粗裡粗氣的大男人竟然能把這些事做的這麼好。」她認為,母性的說法仍是一種父權思想的內化,女性不是因為女人的母性而是社會思想的內化,「過去社會把母性強化太厲害,因為你有母性做甚麼事都是想當然爾。」
女性的角色
即使到了後現代的21世紀,許多男女性別角色的迷思仍未解構。舉例而言,仍有許多已婚女性被迫在婚後辭去工作,扮演夫家期許的賢妻良母角色,而這種賢妻良母的角色是否真是女性的理想歸宿?不少女性主義者就批評這種父權社會的價值觀使得女性失去自我而不自知,到底女性在婚後要如何保存自我?
簡偉斯對此有獨到的看法,她先是客觀地分析:「臺灣現在處於新舊交替的階段,又加上城鄉差距的因素,其實難以一以蓋之。」但她還是提出了犀利的看法,她並不同意部分激進女性主義者認為已婚女性選擇成為全職家庭主婦就代表著對父權的服從,「不必為了當新女性而去壓抑自己想帶小孩的感覺,逼自己一定要留在職場。」她認為重點是在於是否是出於自我選擇,「如果妳迫於很多的壓力沒有辦法自由選擇,或是說妳做的事妳並不喜歡,那就是沒有自我……當妳能自由選擇的時候,妳就是能保留自我。」
另一方面,簡偉斯也指出女性要勇於接觸新事物,才能發現自我價值。她舉了自己在拍攝紀錄片《玩布的姊妹》時所接觸的婦女為例,一開始她們在製作布手工藝品時都是為了先生小孩,直到老師要求她們「為自己」做一條被單,她們才猛然驚覺:「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要甚麼…… 存在只是為了丈夫滿意、小孩滿意」、「完全為自己做一件事是很不可思議、不知所措」。諷刺的是她們一心奉獻的先生小孩卻瞧不起他們,簡偉斯笑說:「小孩不是不愛媽媽,但是會瞧不起媽媽,因為沒辦法嘛,我講的東西媽媽都聽不懂。」然而她們在學習的過程中,由於有老師、學員間的互相激勵,漸漸改變對自己的看法,人也變得有自信,家人也對她們刮目相看。
有關「男女平等」的迷思
關於女性本分角色/自我的觀念其實一直未有定論,但這些問題都指向一個共同的核心問題—男女平等。不可否認,臺灣女性的地位在這數十年來逐漸提升,在1972年的中國時報社論竟會因為大學某些科系女比男多的現象,而做出值得憂心的評論,認為女性讀大學不過是「把文憑拿來當嫁妝」;降及90年代,女性敢走上街頭大喊「只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現在的女性則因「性騷擾防治法」、「兩性工作平等法」的建立而受惠不少,只是讓人質疑的是,制度的平等雖已建立,但男女平等的思想是否真的深植人心?
簡偉斯對此抱持正面肯定的看法,她認為制度的轉變勢必會帶來思想的轉變,而且臺灣社會相較與其他亞洲國家(如日本)已經算是很開明。,她笑說:「臺灣現在已經覺得男人帶小孩沒甚麼,但是這在日本就要上新聞了。」
簡偉斯強調平等不應該是齊頭式的平等,而是要考慮具體的情況,她舉了兩個例子來說明她的觀點。依照現在的法律,不管男女所分的遺產都應該一樣多,但她婆婆認為誰把『公媽』(祖先牌位)帶著走,就應該多一份,因為負責的人要處理很多事情。這讓她去反思一個問題:女人結婚後很少會覺得「我要單獨撐起一個家』,但男人卻會這麼想,因為社會還是把比較多責任放在男生身上。
另一例子是她的飛行員弟弟收入優渥,可以給媽媽不少錢,卻難以陪伴在媽媽身旁,而她的手頭相較下並不那麼寬裕,卻有較多時間陪伴母親,而她與弟弟卻都不認為有任何「不公平」存在。簡偉斯說,人權上「人人平等」的概念並不見得完全適用於現實生活,她認為雖然現在社會還是對女性有所限制,但在這個變動劇烈的時代,很多問題在未來都將不存在。
女性與文學、影像
之前某線上遊戲特寫女性胸部的廣告被禁播引發很大的爭議,有人認為這根本就是小題大作,但也有人認為物化女性的廣告本就該被撻伐。女體被資本主義物化是現代女性主義者論述的重心,而簡偉斯對此提出另一種觀看的角度:「物化是資本主義的問題,現在很弔詭的是,不只女性的身體是商品,男性的身體也是商品,在20年前根本沒有男性洗面乳、洗髮精、內褲的廣告。」
她再舉例說明,「就像化妝品廣告在20年前都會被認為是物化女性,但現在女生化妝是因為喜歡自己的形象。她說,很多東西只是流行文化的現象,不見得是物化女性,也不需要認為這是粗俗,「要看清楚事情的本質!」
所謂女性電影是指由女性執導,以女性議題為素材,並帶有明確女性意識的作品,然而難不成男導演就拍不出關注女性的電影嗎?簡偉斯強調,女性影展只選入女性導演的作品,絕不是因為歧視男性,而是女性電影工作者的數量本就少於男性,而且主流市場太少像《時時刻刻》這種女性議題的作品,這種限定其實是帶有鼓勵的性質,現在的女性影展性質也不只收錄「女性看女性」的作品,而有了「女性看世界」的作品。
簡偉斯眼中有幾部男性導演所拍的作品很能刻畫出女性的困境,如中國謝飛導演、斯琴高娃主演的《香魂女》,敘述一個女性被迫要扛下一家之主的角色;臺灣張毅所執導的《我這樣過了一生》、《玉卿嫂》把女性自我與社會規範的掙扎詮釋得非常好。
簡偉斯眼中優秀的、詮釋女性議題的文學作品為何?她認為除了白先勇的《玉卿嫂》之外,衛慧的《上海寶貝》是很真實的呈現女性情欲與感受(如她大膽描寫和外國男友做愛的感受),而不像渡邊淳一的《失樂園》,表面上是在寫女性情欲自主,但還是不脫男性為女性開發情欲的男性觀點。
簡偉斯執導的《等待月事的女人》藉由月經來連接性、生殖、同異性戀的議題,她刻意採用讓攝影者現身、與被攝影者對話的模式,很容易讓人誤解這是部紀錄片,但其實它是部劇情片。她之所以採用這種特殊手法其實是藉由人類學學生的觀看和主角自白的交錯,使觀者容易理解女主角的內心世界。
《等待月事的女人》在片尾有女性塗口紅的鏡頭,讓人聯想到美國前衛女性工作者伊娃芮娜探討女性更年期問題的作品《恩典》(她在片頭也使用了塗口紅的鏡頭)。簡偉斯強調她在拍攝此片時並未看過伊娃芮娜的作品,只是藉由塗口紅來象徵女主角想要改變,但又猶豫不決的矛盾。
當簡偉斯未來想拍攝甚麼題材的作品?她笑言或許會拍以女性更年期為題的作品,這除了是因為她很關心更年期女性所遭受的生理不適,她重視的還有中年人容易被忽略「他們也是需要人關心的」,「像小孩子學會走路,大人就給他拍拍手……可是你到了中年,做得再好,人家卻只會對你要求更高。」
由於有荷爾蒙改變所帶來的不適,更年期對女性而言是種人生的轉捩點,讓女性特別容易思索人生的意義,但簡偉斯並不認為更年期女性要認為自己是個「枯萎的花朵」。她見過不少女性走出更年期陰霾,懂得充實自我和結交朋友。相對於伊娃芮娜的尖銳譏諷,簡偉斯不否認她會採用比較光明的角度,她說,伊娃芮娜也有時代的侷限,像現在很多醫生對更年期也有了不同的看法,「我會想要以劇情片的方式,看更年期這個議題在現代,尤其是臺灣的環境應該怎麼看……」
和世人的刻板印象不相符合,工作和「女性」兩字掛上邊的女人就是激進的女性主義者,開口閉口都是對男性的批判嘲諷,簡偉斯說話平和幽默,在訪問的過程中沒有透露任何對男性的不滿,但這不代表她缺乏女性的自覺,應該說她對女性議題的觀看角度與眾不同。
簡偉斯在訪問過程中不斷強調「要注意時代的脈絡」、「要回歸事情的本質」,讓人不禁思考:雖然撻伐、對抗男性是一種爭取女性地位的方式,但時代已然不同,不少現代女性已經有了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所以現代女性的重點應放在如何在自主地追求自我價值,而非一味站在男性的對立面或是處處向男性看齊,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