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中興大學藝術中心主任陳欽忠提供)
文|王明儀、石羽歆、何玉竹、張景惠(作者皆為中興大學中文所二年級學生)
初春,午後的陽光緩緩灑落於任容清老師的書房,這一次的訪談中,使我們更能體認「愈成熟的麥穗,腰彎得越低」的道理,這是任老師待人的態度,也是他對學問的謙卑。
自幼薰陶,積跬步以致千里
一個有著理工背景,從事土木工程逾15年的人,為何會成為如此知名的書法家呢?這是多數人對任容清老師所存在的疑惑。經過與任容清老師當面訪談,使我們了解:老師早在兒童時代,就打開了書法生命的源頭。
任老師的父親十分重視孩子的教育,早在學齡前,就要求老師必須學著認國字、寫國字,每天在父親的要求下學習,最期待的,就是父親下班時,帶回來認真練字的獎品──彈珠汽水!
在早期物資較不豐裕的年代,這樣的獎品對於一個不滿10歲的孩子眼中,充滿著無窮的吸引力,也為老師開啟了走向書法之路的契機。因為兒童時代早有基礎,因此一上小學就顯得相當優秀,國語練習簿上總是打著「甲上」,並且可以蓋「梅花章」,集滿幾個就能換文具用品,於是鉛筆是一打一打的領,完全省下了買文具的費用;往後的求學路途上,陸陸續續代表學校參加國語文競賽,並在初次書法比賽中嶄露頭角,初試啼聲,更因而獲得了「小王羲之」的稱號!
上了國中後,老師繼續在書法方面發光發熱,但是同校中總有一個女孩,每次比賽名次,硬是位於老師前頭,穩穩地占著第一名的寶座。經由老師努力不懈地練習,最後,終於在一次全國性的比賽(總統蔣公嘉言書法競賽)中得到了第一名,還受到地方記者的採訪。不久後,得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個大獎,榮獲全省書法競賽的冠軍,還受邀到臺北領獎;高中後,聲勢再漲,因為參加儲蓄委員會舉辦的書法比賽得獎,小小年紀就上了華視,在老師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時的老師,已經完全以一個書法界青年才俊之姿活躍著。大學時代,得到中國書法學會所辦的比賽第二名,當時的作品至今仍被收藏於歷史博物館中。
成年之後,老師仍不停的參加各種書法界的盛會,如全省美展方面,從32屆正式拜師後,一再獲得佳績,37屆第二名、39屆冠軍、40屆優勝……等等。大學畢業後,在土木建築之背景下,進入榮民工程管理處任職。這部份又有一個機緣,當時大學畢業後兩年,必須要填寫分發志願地區,一般人總是喜歡填在家附近,但是身為臺中人的老師,偏偏想要去東部享受好景致,就反其道而行的填寫了東部,想不到在陰錯陽差下,同事中想留在家鄉的被發配遠方,想去遠方的反而留在家鄉,老師居然就這樣被留在臺中服務了!因為分發地就在家附近,當時,甚至流傳著老師是「依恃特殊背景」而能在家鄉服務的趣聞;不解的地緣關係,也間接促使老師與陳欽忠教授相識,並且進入研究所就讀,甚至碩論題目的訂定,也與這樣的生活背景脫不了干係呢!
在榮工處服務15年後,老師決定離開公職,完全沉浸在書法世界的生活,這個時期因為接觸了佛學,對於競賽和名利漸漸看得更為淡薄,自此不再參加任何競賽,專心致力書法工作,一方面建立岳陽樓書會,促進書法文化的推廣,也積極的進行各年齡層的書法教育,從小學的孩童到白髮蒼蒼的老者,全都是老師的書法之友;另一方面,老師決定在研究所繼續進修,擺脫了理工背景,在退休後投向中國文學的懷抱,求知的欲望和超凡的勇氣著實令人敬佩。
聽完老師學習書法的過程後,令人感受到:人之所以能成功,除了機緣,更重要的是心中努力的企圖。雖然於回顧中,老師並未強調自己下了多少的苦功、費了多少心思,只是這般平易近人又輕描淡寫的談笑著,但是事實上,並定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辛苦,在人生的路上,一直以溫柔而堅毅的心,默默的在執行夢想,許許多多看似輕易的決定,其實都是充滿著勇氣的「毅然決然」,低調而穩定的,一步步刻畫出生命的軌跡,這樣的人格特質,是非常值得後輩學習效法的;相信未來,老師會在書法界有更多的發展和貢獻,而在人生的道路上,也必定朝著自己的夢想繼續邁進。
文人薈萃,岳陽樓翰墨飄香
任容清老師從小到大得獎無數,小時候不但有「小王羲之」的稱號,更可說是書法比賽的「常勝軍」。而學佛的契機與過程,讓老師決定放棄各項比賽轉而組成岳陽樓書會。佛法對於老師心靈上的充實,令他逐漸了解生活的真諦,使他放下名利間的競逐,因為老師認為:「學習書法,不該只是專注於比賽上的爭名奪利而已!」所以,任老師決定不再參加任何比賽,轉而專心致力於書法教學與研究。
在這個什麼都講功利與成效的社會中,競賽往往是打響名氣的最佳跳板,相反的,老師的謙沖自牧與淡泊名利,令眾人敬佩。老師待人溫和敦厚,除了令我們深感親切外,更難得的是,對於文化摶造之使命感與承傳,在老師抱持著堅定之信念下,著名的「岳陽樓書學會」便因此於民國80年誕生了。
「岳陽樓書學會」這個組織,它的名稱由來很簡單,單純地是以任老師祖籍「湖南省」著名建築物─岳陽樓命名而來。不過,就眾人耳熟能詳的范仲淹〈岳陽樓記〉中,除了揭示作者「不因物喜,不已己悲」的胸懷外,文中亦提及「岳陽樓」是個文人聚集之處。其實,這個書會之名,不但名副其實,同時也不難看出老師對它的期許冀望:在每次的聚會與學習下,使成員們皆能共同提撕學問以及氣質。
岳陽樓書學會,聘請中興大學中文系陳欽忠老師擔任顧問,成員為教師,也有大學教授,年齡層分布從民國30年次至60年次,可說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團體。任老師對於積極向學的優秀成員們,更是讚譽頗高。此外,和其他書會最大不同處,就是舉辦「讀書會」。因此,「讀書」已成了岳陽樓書學會之優良傳統,它是個「讀書」、「臨帖」同樣重視的團體。每次聚會,往往延請幾位老師演講或進行導讀,例如:臨蘇軾帖前,便先對書家生平、著作做一概覽介紹後,進而開始研讀書論,就像是一場文學與筆墨對話的饗宴一般。如同任老師所說:「讀書,就像與古人搭起橋樑一樣,是情感的流通,也是心靈上的對話與交流。」書會成員們,便在一次次切磋學習下,激發人文之光。
談到書會盛事,無非就是「逢五」、「逢十」的書法展了。每次的書法展籌備時間,並非倉卒成行,通常是以「年」來估計的,並且,都有一別致有趣又饒富意蘊的名稱。如:民國91年的「心地風光」,是由書會成員們訪問會旻法師後,擷取會旻法師之語,認為「字會說話」,故書法意義為「心地風光」的表露,從而現出智慧。並且,參展作品更以難度極高的全碑風貌展示,實屬不易;又民國95年的「得之于」,主題則來自於任老師對于右任先生作品臨摹之心得。當任老師與學生們臨摹右老字帖時,原以為右老之字難法難入,但當老師轉而臨摹《奚智墓誌》時,赫然發現《奚智墓誌》竟是進入右老書風的鎖匙,這對老師而言,無非是個意外收穫;民國97年的「小大游之」,則是老師指定同仁們臨摹趙孟頫小楷而來,展出者各出大字與小字作品,別具一番風味。
就「蒐集資料」的工夫而言,任老師對此絕不容等閒視之,在訂定每次展出名稱後,成員們更得花時間讀書、做功課。如此踏實、認真的學問精神,方能使展覽更趨近於完美。訪問時,任老師不藏己地,將目前著手的碩士論文資料拿給同學們看,他從田野調查著手,一一訪問臺灣省垣近現代書家及其家屬,從一大疊的書面資料中,更可看出他的勤勉好學。當討論到各種字體美感時,他也不時拿出手邊的書籍,與他所說做一相互驗證,看得出老師的博學與謹慎。老師總是很謙虛地說,自己非中文本科系學生,底子不如本科生,但他一步一腳印的學習精神,卻是我們應效法之處。
至於書法展的參展資格,並不是「人人有機會」。參展前,作者必須先在成員面前介紹自己作品,最後得通過成員們嚴格的審查與表決,經歷層層難關後方能參展。此外,對於審查委員們的要求,任老師則是希望大家不能因為不喜歡某種字體,而磨滅了字體的美與好,否則只會讓我們的眼光更為狹隘而有失偏頗。又,臺灣地區目前書法展,多半只是展出作品而已,少數如中興大學藝術中心,會附上作品譯文外,卻很少如岳陽樓所辦的書法展那麼用心了!原因何在?任老師對於參展作品的要求,不但要在作品旁附上譯文,更要附上詳細的「說明」。由於老師的執著,使得每個參觀者,皆備感親切而能更貼近、更了解作品中的精義了。
因為任容清老師的用心帶領,以及成員們共同努力下,書會每一次的展覽,都成了眾人的期待。除了舉辦展覽外,書會更定期出版學術性質期刊-《斑馬集》,供會員們做一學術交流,亦是書會特色之一。而書會未來的展望,任老師則是希望有越來越多的書會,能引用岳陽樓書學會的做法─讀書,唯有讀書,才不致使一書會淪為交際性質。老師不期待這個書會有多昌盛多負盛名,只希望它能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但唯一的條件是要有目標、有理想,這樣才會是個有意義的組織。
重拾書本,再進修超越自我
任老師於書壇努力用功多年,受到陳欽忠主任的鼓勵,而有了進修的念頭,但卻不敢貿然行事。對於再進修一事抱持著考慮的態度,一則考慮自己的資格問題,一則考量自己的書法教學時間和進修的時間會否相衝突,這一考慮就考慮了三年,終於在2005年正式成為中興大學中文研究所的學生。
進修初期,任老師內心著實感到徬徨,原因在於任老師並非中文系的學生,許多基礎課程如文學史、思想史、聲韻學等,任老師都未接觸過,加上認為自身閱讀的書籍不夠廣泛,基礎不夠扎實,進修對任老師來說有著沉重的壓力,心中有了休學的念頭。但是陳器文主任一句「讀書是一輩子的事,可以慢慢補回來」,讓任老師對讀書不再引以為苦,反而樂在其中。任老師利用課餘的時間也在大學部進修,希望可以將不足的地方慢慢補起來,直到學分修完,上最後一堂課時,任老師竟有一股心酸的滋味在心頭,感覺到惆悵、失落,學習的日子竟會如此快的飛逝而去。
回憶起修學分的日子,任老師一直覺得自己的努力不夠,他很希望可以好好的跟一位老師學習,讀十年的書,讓自己的基礎可以穩固,聽到任老師的話,讓同為研究生的我們實在感到汗顏,任老師以年近半百的歲數,對於求學仍能夠如此熱情,而反觀我們正值青春年華,對於讀書付出的心力還不及任老師的一半,實在應該好好檢討才是,向任老師學習的心態看齊。
任老師對於自己中年才進入中文的領域學習,一直感到惶恐,認為自己或許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當一個專業的中文系教授。任老師的談話讓我們覺得老師真是謙虛了,所謂「術業有專攻」,依憑老師在書法上的成就,就已足夠為我們的楷模,尤其老師虛懷若谷,不驕矜自傲,在書法教育的推廣上不遺餘力,書法是中國的傳統藝術之美,有任老師這樣的承繼者,可讓更多的人了解、欣賞書法,在這個寫字快要被電腦打字取代的時代裡,任老師的努力將使書法這門古老的藝術更加發光發亮。
再次重拾起書本,任老師的內心有恐慌也有歡欣。恐慌的是年華已老,記憶力也大不如前,唸書對於精神、體力都是考驗,雖然曾經想放棄,但任老師還是以毅力走過這段學習的歲月;歡欣的是中興大學的校園是個適合唸書的好地方,老師們的專業術養、同學們的熱情友善,都讓任老師對這段學習的日子回味不已。雖然任老師已經沒有在進修學分,但他仍然期許自己有空閒的時候就要到學校讀書,讀書對任老師來說已經是一種興趣,一種喜歡,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在中文系好好念十年的書,學習所有的知識,聽到此語,我們深深為任老師的好學感動,讀書的確是一輩子的事情,而任老師正以他的生命印證著。
盡心盡力,負使命傳承文化
憑著一股對書法的熱忱,民國69年進入榮民工程管理處工作後,仍不忘對書法的喜愛,至70年,老師開始開班教授書法。由於工作與進修練字同時進行下,老師一天當中,只有兩個多小時的睡眠時間,眼眶都泛黑了;「當時我自己沒有感覺。」一心沉浸在書學領域中的老師如此回憶。而書會創立迄今,有別於一般團體,學員間藉由書學知識的累積、審美情趣的培養,由於不斷汲取知識與自我鞭策,每回的展覽均能獲得極大的迴響。顧慮到初學者觀賞的難以入手,書法展的作品旁邊另立一紙說明,讓作品、作者、讀者三方同時對話。因為每次展出的主題作品都經過深思熟慮與千錘百鍊,高雄師範大學在職書法碩士專班也引用岳陽樓書學會的作法,隨著展覽主題的不同而演練習寫。
下次展覽的題目是「碑與帖的對話」,老師將偕同書會成員到大陸碑林參觀。而兩年後目標是「向于右任先生致敬」,書會也必須練習學寫于右任的書法,從墓誌、魏碑到標準草書。岳陽樓書學會每次展覽的準備工作都要花上一到三年,正是因為這種積極正向的面對,書會的素質與成績向來是外界所津津樂道的。
在書法班方面,由於教學的對象主要是小學生,老師注重孩子的興趣,讓他們習寫大字,並隨著各人筆性的不同而因材施教,建立學生的自信心。最可貴的,是無論面對何種年齡層的學生,都謙虛真誠;書法班中有位國小男生動作魯莽,經常干擾其他學員,令大家頭疼不已。一回,老師在背後輕聲對他說:「你好好寫,下次來的時候小聲一點。」學生默默點頭,至此之後,無論是學寫書法或出入動作,都大幅改善。或有人嘖嘖稱奇,老師謙虛地回答:「我只是用非常誠懇的心與他對話。」
然而,儘管成立書會、開設書法班,致力於培養人才,拔擢後進的志業已近三十載。隨著社會體制的改變、書法課的比例縮減,願意學習書法的人也日益減少。然而老師並不因此氣餒,仍然堅持他的理念:「我不是訓練學生比賽,我是讓他們對書法產生興趣」。因此,書法班裡國高中的學員人數比以前多,真正對書法產生興趣的孩子增加,並不因課業的日益繁重而中斷學寫書法。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老師對書會的成員如此感慨,並不因展覽的成功而志得意滿,認為書會的發展只求盡人事,並不冀望千秋萬載。最後,一次愉快的訪問隨著天色漸暗也即將散會。老師堅持送我們到門口,並不斷地鞠躬,別了老師,步出書齋的我們,由於任老師的恢宏氣度,心底頓覺空明清澈;對比於老師的謙讓虛心,更顯得我們驕矜自大。彷彿在自身中窺見小男孩的影子,在短短的幾小時中,感受到「誠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