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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 你跟誰一起旅行

文|楊仁慈(中興大學獸醫系四年級)

我輕輕拍了拍你放在床頭書櫃底層的鞋盒,揚起細細薄薄灰塵。打開盒蓋,取出躺在鞋盒中的皮製筆記本,還有淡淡的皮革味。就是它了吧,當初跟著你一同生活的,就是這本筆記本了吧。撫摸著它,我預期在裡面發現什麼。你總在筆記本的前幾頁空白,為的是什麼?你自己也說不明白,而就在第三頁我看到三年前你的筆跡,是用鉛筆寫的。

是一個故事,在我還沒經歷以前就已經寫好了的故事;
在我開始體驗時又匆匆結束了的故事……
我因為這故事而開心、難過、快樂、流淚,
我因為這故事,多少個午夜夢迴倏醒,等待更深沉的夜將我吞沒,
也為了它,我認識了自己,
或許應該說,我開始認識自己……
「未來之心,不可得;過去之心,不可得;現在之心,不可得。」
我了解到的,不過是某個精準時刻下,自以為是的印象。

福岡 天氣涼爽 二十二點多的博多駅後 略略的喧囂著

你曾經問我,在這地球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哪裡?我必須承認,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每當電視或雜誌上異國風情的畫面、精緻特別的美食與未曾見過的風土民情,我總是第一時間想要出現在那裡,而今,你問我最想要去哪裡?我卻壓根的說不出任何一片土地或海洋的名字,關於這點,你總是笑著搖搖頭。與自己面對面的時候,我繼續探索著筆記本的其他地方,應該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我不知道,總之不是像在飛機或是火車上瀏覽旅遊雜誌那樣的吧,都是你開頭寫的那幾段文字的關係。

是日本。我翻閱著一頁一頁,偶爾發現書角印著日文的章,想必是某個地點不想被曾經到過的人們忘記,而設計出留下比照片更詩意的存在吧。我還看到你在某幾頁試著素描了某個建築物、或是風景,但我必須說你從來都不懂得畫畫!有些文字像是被水暈開,留下髒髒粗糙的紙面,我想著你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寫這篇文章,是大阪長安體育館下著的雨參予了你的生活?還是九州櫻島上厚重的晨露?當你抬頭看時,看到的是新幹線新神戶站的大廳水銀燈撐著的夜?還是某段移動中列車外的風景?那些心情在什麼樣的時空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你為什麼…,你知道我總問不出這個問題。那時候的你是懷抱著甚麼樣的想法,一個人就到了那個語言不通的國家,為什麼?你把所有在臺灣的一切都放下了,卻還放不下讓你必須離鄉背井的那個包袱?你寧願把自己放逐在遠遠的地方,當一切都不熟悉,任何事都顯的陌生的時候,你真的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我看到你在壽福先生家的紀錄。

從無人的蝦夷高原上被拯救下來之後,一路上壽福先生試著了解為什麼在所有交通工具都停駛的這個時間,一個不會說日文的年輕亞洲人會出現在這偏遠的山上高原,無奈我們倆對彼此的英文了解真的有限。然而他還是努力的試著跟我對話,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沒有送我回鹿兒島車站,我不禁擔心,我剛剛明明是指著旅遊地圖上「鹿兒島駅」的地方啊!直到他在某座山頂的美麗露天餐廳稍停,買了些東西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要帶我回家。

我於是什麼也沒辦法表達的,被壽福爺爺催促著進了「壽福家」。其實我一直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在對面吃了大大碗的拉麵,在桌子前坐了很久才比手畫腳的說我沒有錢,老闆卻很親切的指了指壽福家的方向,意思應該是要我不用擔心的樣子。回到家,壽福太太早已替我放好了洗澡水,也鋪好了床,我在榻榻米前的合室桌旁坐下,看著他們,我真的是千言萬語的說不出話來。當初想著不要有太多予人的溝通,所以來到了語言不通的日本,現在卻怎麼又後悔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呢?怎麼了我?看著我……壽福太太說了句:「You had a long day, son.」原來是英文老師的壽福太太會說流利的英文,我含著眼淚緊緊抓著她眼神中的愛憐,我跟她說我有多害怕在沒有人的寒冷高原過夜,我告訴她我有多不安在不熟悉的土地上轉啊轉,我握著她特地為我準備的冰淇淋,我告訴她:「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 and I am after it.」壽福先生在旁邊聽了翻譯之後,告訴我,他的大兒子一年前離開家裡,也為了同樣的原因,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壽福先生與壽福太太互相看了看彼此,我低下頭,怕我承受不住父母親的關愛……

我必須告訴你,你不僅僅是承受不住親人的關愛,就連朋友的關心問候你都屏除在門外,你執意要離開的時候,說什麼希望我會記住你曾經在我心中留下的微笑,我懷疑那些微笑都是你刻意裝出來留給我的印象,而想到這點,我真的感覺很差。你繼續寫著……

那夜是在日本幾星期以來第一次躺在像「家」的室內,還有暖暖的棉被,心中迴盪著壽福先生最後說的:「There is no answer ahead, and you will get to find out that someday, son.」

mister Donut HAKADA駅 14:42 Jun. 11, 2006

後面還敘述了隔天你離開壽福家時所受到的禮遇,早餐的麵線與烤秋刀魚,還有做為餞別禮的梅心飯糰與麵包。我想像你在櫻島火山微微爆發的那天,從火山灰已沉降在這片天空下的萬物之上時,朝著北方去。你停留了長崎,在長崎的立山公園頂端寫到對長崎的印象,是很多的階梯往山上延伸上去,在感覺累的時候,踏上另一級階梯之前,回頭深呼吸一陣,會有符合眼前所看見遠方的海所帶來的味道,你說,令人聯想到九份。因為你這麼說,沒有去過長崎的我是不是在九份金瓜石的山頂認真的想著你,也可以有一樣的體會呢?時間過了很久,現在的我仍然清楚知道你留在我心中的印象不只是微笑而已,即使是我曾經懷疑過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印象。

你離開長崎而直接到了神戶。廣島,沒有你停留的痕跡,我對它的認識便僅止於核爆紀念公園。然而,原本只知道神戶牛排的我,卻因為筆記本中第32頁你寫的一段紀錄,有了其他的收穫。

是我自己,
走在下雨找不到方向的街道上抱怨的我,
走在黑夜中發現YH沒開而有點不知所措的我,
在えびの高原上沒有公車的無人parking lot的我,
趴在秋太郎床上聽著下雨的伊川谷的我,
很多的我,是我自己。

「在那片刻間,世界在他周圍消失的片刻間,他站在那兒像長天一顆孤星的片刻間,一種冰冷的絕望感覺淹沒了他。然而,他比以前更為堅定。比以前更為堅定的那個自己的他。那是他覺醒之後的顫慄,他在誕生中的最後痛苦。他立刻又向前走,疾忙地,不耐煩地向前走去。不再走向家園,不再走向父親,也不再回頭望一望。」

-覺醒<<流浪者之歌>> Siddhartha Hermann hesse.

你帶著你最愛的書。你到了神戶,發現了自己,然後拿出背包裡的書,找到了你認為體現你生活中一切的那個段落,將它們抄下來。雖然只是幾行的文字排列,但我隱約中彷彿感受的到你握著鉛筆的手,透過摩擦的筆尖傳來的意義。

和秋太郎一起看日本v.s.巴西的世足賽,
幫日本加油的我。

23:54 Jun.25, 2006 秋太郎’s place.

你要我該拿你怎麼辦呢!而這個秋太郎又是誰呢?另一個壽福先生嗎?

我繼續讀著後面的紀錄,你終於提到。

秋太郎,另一個把我撿回家的人。

我想我以後一定要去日本瞧瞧,怎麼日本人喜歡撿外國人回家的嗎?你在秋太郎的小套房裡住了一星期多,你幫他徹徹底底的打掃了床底下的陳年灰塵、廚房的汙垢、替窗臺上的植物澆水、你幫他把CD分類歸位,就連成年雜誌和教科書都分堆疊好,你說是為了報答他收留你。你變了。而且甚至還寫到了關於橋的事情……

……睡醒吃了樓下的二國拉麵後,去了一趟「明石大橋」,這堪稱建築結構很美的連結的橋。
關於橋。
一座橋是連接兩地的地方嗎?僅是這樣嗎?那橋本身不算嗎?是應該說,橋,是連接自己與周遭,並且也把周遭都互相連接起來,所以自己與世界的連結,重點在於自己,也就是橋的本身。
我,建構中的橋。
我還去了很遠的Tottori砂丘,所謂遠,是指距神戶而言。Tottori是鬼太郎的老家,不是西瓜的老家,這點秋太郎很不肯相信。然而山陰地區我也只造訪了砂丘而已,以神戶為起點,來回太遠了。
…………
於是我出發到東京 Jun. 26, 2006

而我,跟著你從日本的南方──九州,一頁一頁的來到北海道,在你離開東京之後。也就在你離開了北海道之後,我們一起到了四國。我緊緊追隨著筆記本裡的蛛絲馬跡,探索著你看到的日本,你所見的世界。我站在你當初選擇離開的土地上,讀著沒有你的那些日子,遙望的遠方經歷了些什麼、遇到了什麼樣的人,走過什麼樣的地方、在哪些名勝古剎的屋簷下躲雨或是在某個住宅社區旁的公園看著剛下課的小學生們經過逗留,吱吱喳喳說著你聽不懂的語言。你當初放不下的包袱呢?是不是遺留在日本的哪個角落?是涉谷?還是旭川?細數你在哪幾個車站或公園度過了幾個夜,特別迷人的夜晚還在旁加註記,然而那些地名卻令我困擾。你知道嗎?雖然我跟著你去過了這些地方,我卻不能確定在我走出這裡而到書店隨手翻一翻日本的旅遊雜誌,能不能對上面美麗動人的風景與種種風情產生聯想,我深深的覺得,這趟旅程,我看到的都是你。

徹夜埋首,我捻熄桌上的燈,走進浴室,捧了把水清醒自己。抬頭看著鏡子,我對你說:「這趟旅程,我看到的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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